范学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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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找到在世上找不到的安息”——走进梵高的《卧室》(5)

看完梵高的三大幅《卧室》后,我的体力和情感似乎都耗尽了,拖着发软的身心,我走向出口,以为这就是结束。没想到,下一个室内悬挂着一个巨大的屏幕,把三幅《卧室》放在一起,不断地比较,从全副画,到画的每一个细节,仔细地比较,很有趣。我坐到屏幕前的长条凳子上,看了一会儿。原来,细节之间还有许多的不同。

 

起来了,我走到了最后一个展览大厅,这里面,展出了梵高在生命最后时期画的一些画,就像介绍的那样,展览以梵高度过生命最后时光的瓦兹河畔的居所结束,在那儿他再次创作了村舍系列,回归到了最初引起他共鸣的主题——避难所。

我首先看到了梵高在圣雷米精神病院居住期间画的一幅画,他画的是医院的外景。他在给提奥的信中说:“这是多么美丽的乡村,多么美丽的蓝色,多么好的太阳。从我的窗口望出去,能够看到花园。我在花园里作画的时候,他们全都过来瞧,我对你说,他们与阿尔城的正常人比起来,更加有理性,更有礼貌,不打扰我工作。”(《提奥》第430页)

 

梵高笔下的花园是大海,波涛起伏,浪花翻卷。地面,那是暗红色的波涛,汹涌澎拜;树冠,那是橄榄树吧,它们惊涛拍天,堆起千堆雪,绿色的雪花飞扬;背景的蓝天上,一条条或深或浅的云彩,让我想起了李白的名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云海,天上的河,排浪起伏。

 

梵高在信中没有把圣雷米精神病院叫做“医院”或者“避难所”,他叫它是“房子”,尽管有时他感到,这里就像囚室一样,但他还坚持,这是他的房子。在他画的一张新房子的油画中,我又看到了那些橄榄树,那些红色的、绿色的波涛更加汹涌、澎拜,但树根深深地扎在岩石之中。

他画松树,画橄榄树,画杉树林。他告诉弟弟,我简练地、着重地描绘背后衬着蓝天的松树与杉树林的高傲、倔强的性格。(《提奥》第453页) 那是生命,在动荡不安、生死交战中的生命,顽强的生命,带着大光,彩色之光。

 

他狂热地爱着普罗旺斯的风景,普罗旺斯的风景一片狂热,但对于心中燃烧着火的梵高来说,只要有一个花园,哪怕就是在医院里,也足够他画的了。他说,有些人即使精神失常了或者病了,却仍爱自然,这些人就是画家。(《提奥》第430页)他本人,就是这些画家中最伟大的一个。

 

他病刚刚好,就马上投入到了绘画中,就像战场的士兵,刚刚裹上伤口,就又立即投入战斗。他说,无论如何我要出去画画,从整天在山里画画中,我会得到极大乐趣;我希望他们让我出去画画。(同上,第444页)在他看来,如果我能真正使自己全身心地从事画画,画画也许就是最好的药物。(同上,第439页)

 

医院,精神病院,那是多么糟糕的环境,他自述,医院让我们过着懒散而又单调的生活,供给我们发霉的与有点腐烂的食物。现在我告诉你,我来的第一天就拒绝这种食物,一直到我发病,我只吃面包与一小杯汤。。。。我一心只想画出优秀的作品来,并且想成为一个艺术家,此外别无所求,这是很自然的。(《提奥》第447页)

这几乎可以说是一场绝望的战斗。他知道自己不会成功,甚至连成为二三流的画家都没有可能。但这又算什么呢?“我们不会胜利,但是我们也不会失败,我们所企求的也许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而是寻求安慰,或者是为一种绘画的体裁准备道路,这样我们就可以得到极大的安慰。(《提奥》第433页)

 

梵高在绘画中寻找安慰,给病中的自我以安慰。1889年9月19日,他在临摹德拉克洛瓦的《圣母怜子图》时说:“对于画家来说,有一个可以真正理解其作品的灵魂的是一种安慰,事实上这种情况很少。”(《书简》第358页)活人当中,除了自己的弟弟之外,他上哪里去寻找安慰者。于是他向先贤寻找安慰,他通过临摹来获得安慰。在圣雷米的屋子里,他临摹了许多他最崇拜的前辈艺术家的伟大画作,尤其是德拉克洛瓦和米勒的作品。展厅里展出了几幅小的梵高临摹的原作,其中一幅是米勒的《收割者》。一个农夫,弯着腰,正在收割麦子。

 

今天我去教会参加主日崇拜,坐在椅子上我翻开了《约翰福音》第12章,正好我们今天的主日学也讨论了这一章。耶稣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爱惜自己生命的,就失丧生命;在这世上恨恶自己生命的,就要保守生命到永生。”

 

熟读圣经的梵高非常熟悉耶稣的话。他告诉弟弟:你知道我经常考虑的是什么吗?即使不成功,我仍然要继续我所从事的工作,好作品不一定一下子就被人认出来。然而这对于我个人有什么关系呢?我是多么强烈地感到,人的情况与五谷的情况那么相似,如果不把你种在地里发芽,有什么关系呢?你可以是夹在磨盘中间磨成食品的原料。幸福与不幸是两回事!两者都是需要的,都是有好处的。死亡或者失踪,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生命也是一样。即使面对着一种把我毁掉的、使我害怕的病,这种信仰也是不会动摇的。(《提奥》451页)

 

既然不能种在地里,那就在磨盘中碾碎吧,无论如何,总要成为生命的粮食。这就是梵高的信仰,他用自己的绘画表达自己的信仰。

 

一粒麦子。

为什么梵高在生命的最后时期在疾病反复折磨他的境况下不断地画橄榄树,临摹《播种者》,《收割者》?1888年他写给挚友贝尔纳(Emile Benard)的信中透漏了这个秘密。他说 “你读圣经是好事。。。。。。唯有基督(而不是其他的贤哲们)肯定了永生,肯定了时间的永恒,死亡的空虚,以及安宁与投身对人生的必要性。这位基督曾在世上安宁地活着,他比一切的艺术家都伟大,他不用粘土,不用调色板,而是用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作材料。这位超群的艺术家并不是用我们呆痴的头脑所发明的那些鲁钝的工具来作画,雕刻或写书。他大声地宣告,要使有限的人成为不朽。

 

虽然这位伟大的艺术家基督不喜欢用写作来表达他的理念和感受,但是他并不排斥用口说比如(例如撒种者、收割者、橄榄树的比喻)。这些比喻和描述把我们带上高原,让我们超越艺术的本身,却让我们看到生命创造的艺术,让我们体会到,不朽和活着两者可以同时并存。”(注1)

 

在梵高的杰作前,我看到的是生命,不朽的生命,永生。他是冒着失去生命的危险来从事这样的创作。他一次次病倒,他说,在发病的时候,噩梦是可怕的,我对一切失去知觉。但是发病驱使我工作,认认真真地工作,像矿工那样。矿工们总是冒着生命危险,匆匆忙忙地干他们的工作的。(《提奥》第455页)在圣雷米的最后两周,他像疯子一样地去画画。他全身心投入绘画之中。

 

1890年5月21日,梵高到了巴黎郊区的奥维尔,《卧室》特展展出了几幅梵高在那里的作品,他再次创作了村舍系列,在生命的最后的时光,梵高又回到了生命之初,回到了最初画画时引起他心灵共鸣的主题:故乡的村舍——房子——避难所。

 

我站在一幅幅梵高画的村舍前。他的笔触柔软了,色彩也不那么浓烈,一种宁静洋溢在画面中。是那些屋顶上的茅草引起了他对故乡的回忆吗?还是院子里的菜地令他回到了少年,也许,就是家吧?一个离开的家,一个回不去的家,一个梦想中的家。安息。

1890年7月29日,中枪的梵高躺在了弟弟的怀抱中,他留下的最后的一句话是:“但愿我现在就死去!”几个小时后他离开了这个悲惨世界。痛不欲生的提奥不久后告诉自己的妻子:“他已经找到了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的安息。”

 

但提奥却再也无法安宁,他在给母亲的信中哭泣:“一个不能找到安慰的人也不能写出自己有多悲痛,这悲痛还会延伸,只要活着,我就不能忘记。。。哦!母亲,他是我最最心爱的哥哥啊!”6个月后,他也随哥哥而去,最初被安葬在乌得勒支。“过了一些时候,乔安娜,(提奥的妻子)在为了求得安慰而诵读《圣经:撒母耳记》时,看到了这样一句话——(大卫作哀歌悼念扫罗及其儿子约拿单:扫罗和约拿单活时相亲相爱,)他们死时也不分离。她把提奥的灵柩迁往奥维尔,葬在他哥哥的墓旁。” (注2)


 

几年前,我在尹磊的陪伴下去了奥威尔。走过梵高走过、看过、画过的地方,一直走到他和弟弟的墓地。梵高与提奥的墓碑紧紧靠在一起,两个墓碑的最上面写上了相同的一行字:“ICI  REPOSE” (在此长眠)。

 

难道这就是结束!梵高渴望一生之久的家就是一把黑土?

 

就在梵高生命的最后日子里。1890年,他用自己1882年的石版画《在永生之门》为底子,画了一幅油画。他解释说:“有种高贵、伟大的东西在那儿,它不属于蛆虫。。。这幅画远离所有的神学,它是在描述,那位坐在炉台边、最穷困、最渺小的伐木工。或者是矿工,都可以有自己发泄感情和心绪的时候,让他体会到一个永远的家乡,而且是已经接近了。”(注1)

 

《卧室》,通向那“永远的家乡”。

 

2016.2.28

深夜11.54 全篇结束

注释

注1,注3,转引自: 临风 著 《绘画大师的心灵世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86至287页,第279页。

 

注2,《渴望生活——梵高传》(美) 斯通 著  常涛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第5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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