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学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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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潘子健

飞机一降落到慕尼黑机场,我就想起了他的名字:子健。对,是子健,潘子健。在这之前,我想了将近一天也没想起来,气得我捶了两次脑袋,还重复了三四遍一句话,范学德,你老了。

 

上次来慕尼黑我曾住在子健的家中,那天晚上他父母还在教会中忙,他就亲自招待了我。那年他十六还是十七?那是2003年,还是04年,我都记不清楚了。但他和妹妹热情地招待我的情景,却历历在目,我当时被感动得一塌糊涂,随后还写了一篇文章:“服了,德国鬼子。”发表在《猫眼看人》上,引起了不大不小的反应。

 

我高兴自己又来到了慕尼黑。机翼下,坡地起伏,绿一片,黄一片,公路交错,向四面八方延伸,几辆汽车正在行驶,这几辆开过了郁郁的松树林,那辆奔驰在静静的湖边,小教堂被绿色环绕着,教堂尖顶上的十字架白光闪闪。

 

飞机滑行在慕尼黑机场,我心想,希望子健会在家,这是圣诞节。他现在是什么样子?还是那个一头浓发,爱笑的年轻人吗?

 

在潘尧之和张小彦夫妇的新家中,我又看到了子健,他记不起来我了,小彦说,范叔叔还写过你的文章。他还是记不起来。我仔细看他,变了,不再是当年的那个美少年了,他成了一个地道的帅哥。但还是一头乌发,头发还有点卷,一笑,嘴还是抿起来,成了一条线。他似乎壮了一些,大眼睛在明亮中有点阴影,也许,是岁月留下的忧伤。

 

他正在柏林的一所大学学音乐。他说,他正在写论文。我知道,子健在高中各门功课都很好,为什么去学艺术。他回答也很简单,我喜欢。张小彦后来告诉我,我们做家长的也不容易,明知道这是最难走的路,但孩子要走,我们只能支持。没有别的方法,只能用祷告来托住他。

 

我问子健,你上大学了,还信耶稣吗?他笑着说,叔叔,如果不信耶稣,还有什么好信的吗?

 

我问,听说你写了一些曲子,你都写了些什么?

 

子健说,写一些心灵的,我没有写那些谈恋爱啊,结婚生孩子啊,要是没有心灵,都是垃圾。

第二天十点多,潘尧之和张小彦又到教会去忙活下午的布道会了,他们嘱托子健带我出去转转。子健把头发整理得整整齐齐的才出来,我笑着说,艺术家有两种,一种特注意形象,一种特糟蹋。你是前一种,他向我眨眨眼,抿着嘴笑了。

 

圣诞节快到了,路上没什么车,我们一路绿灯到了目的地。小彦说,子健最喜欢艺术馆了,他对那里特别熟悉。但是,大门紧锁着,我知道,我想看的那幅梵高的《向日葵》也被锁在那里面了。又一家展览馆,还是铁锁把门。

范叔叔,我们散步吧。这个雕像是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一世,就是修天鹅堡的那位国王的父亲(我的记忆准确吗?),他很喜欢艺术。慕尼黑啤酒节就是从他开始的。他还兴建了Glyptothek(格里陶德博物馆),Neue Pinakothek(新美术馆),许多艺术家都来到这里。但他不是一个好国王。

 

我说,特别爱好艺术的或者就是艺术家的,很少能成为好的统治者,他们大概不大容易分清现实世界与艺术家的想象世界,并且,容易被情绪而不是理性支配。中国有一位皇帝,作词第一流,但他是亡国之君。他最著名的词句,(我用英语解释词意),“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子健说,很美。

 

我说,毛泽东也写词,幻想一个共产主义的世界,当年把我们都骗了。

 

子健说,是啊,艺术家创造的是心灵世界。

一个古典的建筑前,子健说,这是巴伐利亚州政府。你看门前了吧,这个纪念碑只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死去的将士。没有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德国人民一直没有忘记纳粹的暴行。

 

我说,与中国相反,就连文化大革命这么近的历史悲剧,中国当局都竭力让中国人忘记。纳粹与毛泽东有得一比。

 

子健说,还是希特勒最残暴。

 

我说,你不了解中国。六十年代初期的大饥荒,中国活活饿死了三千多万人。

 

子健说,真的。在德国,从上小学开始,就教育我们,纳粹犯下了反人类的罪行。你要是赞扬纳粹,那是犯法。

 

我想说,中国至今还赞美毛泽东,但一想,算了。于是,转个话题问,这些建筑都是新修的吧?听说,二战后期慕尼黑几乎被炸平了。

 

子健说,是的,但是是按照原来的图纸恢复的,百分之六七十的建筑材料也是原来,德国人把一块块的砖石找出来,用来重建。是的,图纸保存住了。

 

你喜欢里尔克的诗吗?我问。

 

子健说,喜欢,他的诗很有思想。

 

你知不知道埃克哈特大师,路德非常喜欢他。我把“埃克哈特”四个使劲重复了一遍。

 

Eckhart,子健说,以前读过他的东西。

 

我说,埃克哈特说:“‘‘敬重上帝’是谁呢?是那些在一切事物之中都看到了上帝的荣耀的人。”

 

子健说,他说得好。你看天上的飞鸟,飞得多美。

 

我说,埃克哈特还说,上帝在不断生成之中。我想,他说的是我们心中的上帝,他不断地生成,这也就是耶稣基督不断地在我们生命中生成。

 

子健说,我们爱上帝,他才能不断地在我们心中生成。

 

后来,我们走到了一个大草坪上,子健介绍说这是什么公园,那是个日本花园,这是一个希腊建筑。我说,愿上帝祝福你,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子健说,我会努力的。当我创作的时候,我最满足,当然,这也伴随着痛苦。也许我不会赚很多的钱,但我不会把开名车当作自己活着的目标。真的,在这里,有人活着就是为了买辆名车。那些东西不会满足我。创造出有价值的乐曲,我才会满足,快乐,因为我做的,是我愿意做的。

 

我说,好好创作吧,找到你自己的语言,那是普天之下从古至今唯一的语言,上帝单单给予你的语言。

 

子健说,我正在寻找,我一定会找到,因为上帝知道我在寻找。范叔叔,你知道吗?我的名字就是中国一个大文学家的名字。他七步就能作出诗来。

 

我说,对,他叫曹子健。

 

子健说,你看,我告诉我爸爸妈妈,我一生下来,你们就把我同文学艺术连在一起了。

 

我说,妙。

那天晚上,我对子健说,放几首你写的歌曲吧。子健放了,我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听,我不懂歌词,但那旋律挺美,有点慢,包含了一种坚定的力量。听完后,我说,子健,再给我弹一首曲子好吗?他笑了,坐到了钢琴前,一首美妙的音乐从他的十个指头下缓缓地流出。我一边听,一边为他祈祷,主啊,带领子健,让他在你的恩典中成长为你喜悦的孩子。

2012.1.3

附录


服了,“德国鬼子”


范学德


令我服了的这个“德国鬼子”姓潘,名子建。两岁半随父母从大陆来到德国,现正在慕尼黑读高中,是华裔德国人,还说不上是纯“德国鬼子”。


子建是个美少年,一头浓发,乌黑乌黑的,两只大眼睛,明亮有神。他中等身材,说话经常带着微笑,笑中含着天真,憨厚,还有自信。


十月八日晚上十点多钟,我在慕尼黑华人教会布道结束后,和俞老师一起回到了潘家,子建的父母有事还没回来,子建和他妹妹就招待起了我们两个大人。


他们请我们坐到餐桌前,那上面已经摆好了一大堆食品。子建说,范叔叔,喝一杯红葡萄酒吧,德国的葡萄酒特别好喝,有益于健康。为我和俞老师分别倒了一杯酒 后,子建给自己也倒上了一杯。你也喝酒?我问子建。他嘿嘿一笑,说,我已经十七岁了,根据德国法律,可以喝酒了。于是,眯着一双笑眼,慢慢地斟了一小口。


子建切下一片面包让我尝尝,说德国面包很好吃。我吃了一口,果然味道好极了。子建看我就那么干嚼面包片,问我,范叔叔,你不涂点奶油吗?我告诉他,我怕油脂太多了。子建笑着摇头说,不多的。范叔叔,你不用害怕,尝尝吧。看着我往面包片上涂奶油,他开心地笑了。


范叔叔,你还没有尝过德国奶酪吧?子建问我。看我点了头,子建就挑出了四种不同的奶酪,一样给我切了一小片,一边递给我,一边说,德国的奶酪比美国的好吃多了。我尝了几口,果然如此。


子建又打开一包巧克力让我们尝尝。他说,欧洲的巧克力比美国的好吃多了。我说,我知道,可我不敢吃,怕糖分高。范叔叔,没有事的,这是高级巧克力,不含糖的,是苦的。但我还是谢绝了。


子建站起来,打开了一包新鲜的三纹鱼片,让我再夹一片面包尝尝。我说,今天晚上吃得太多了,我就这么尝尝好了。我刚吃了两口,子建就把一小管调料递给我,说,蘸着调料吃,味道更好。


我真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德国鬼子”,居然如此热情大方又善解人意。在美国生活十多年,我还从来没有看到一个像子建这样的华人孩子。那些“美国鬼子”看到我们到他们家,要是能够说一声“嗨”,就算是看到你了。


子建的妹妹也跟着哥哥一起忙活招待我们。有时候她急了,就跟哥哥说起了德语,哥哥就打断妹妹,说,你讲中文吧,慢点讲。


不过,子建自己讲到兴头上时,却会跟我们来上几句英文,或者,中文中加了几个英文单词。听得出来,他的英文发音很地道。俞老师还夸奖说,子建可以用英文思考问题。


子建在学校里除了英语外,还学习希腊语和拉丁语。他说,他喜欢希腊语和拉丁语。当然,他也喜欢中文。他的中文没有“洋腔洋调”,不过,他还不满意。他盼望自己高中毕业后,能够到大陆去学习一年中文。


我们不知怎么地就谈到了种族问题。子建是他们班内唯一的华裔学生。但他说,他从来没有感觉到种族歧视。我们问为什么,他半眯着眼睛得意地笑着说,我是我们 班里学习成绩最好的。噢,怪不得。那你将来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女孩?中国女孩,还是德国女孩,我笑着问这个“德国鬼子”,“德国鬼子”说,都可以啊。只要我 们相爱。他还强调,德国女孩也很好啊!德国不像美国,种族歧视不那么厉害。


子建学习好,钢琴也弹得好,他还教了几个学生。他母亲后来告诉我,子建学钢琴学得很认真,要是老师教他一首贝多芬的曲子,他就会把世界上最好的钢琴大师弹的这首曲子的光碟都听一遍。他教的小学生都挺喜欢他的。


我与子建谈起了几位大作曲家。子建说他最喜欢贝多芬,莫扎特也可以,但不怎么喜欢。我问为什么,他说莫扎特的曲子太软了,缺乏力度。那瓦格纳呢?我问。子建一憋嘴,不屑一顾地摇头,再摇头。


我们接着谈起了哲学。子建说他们也学习了哲学。我问他喜欢谁。他说,他喜欢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我问,你读过他们的东西?子建回答,读过。他们的思想非常深刻。那康德,黑格尔还有尼采,你喜欢不喜欢?不喜欢。为什么?他们太肤浅。你读过他们的书?我读了一些。


没想到一个高中生,竟然读这些古典的大作,我佩服。


我和子建又谈起了信仰。他从小就去教堂。他说他信耶稣。不过他有一个问题:我信耶稣,难道一定要像我父母那么投入吗?(他的父母是虔诚的基督徒)我的许多 同学也相信上帝,但他们不去教堂。那你说呢?我问子建,如果信仰不改变我们的生命,信仰又有什么意义呢?子建盯着看我,挠挠头,笑了。


子建告诉我,根据德国的法律,十八岁以后,青年人就可以独立出去居住了。他说,他明年就十八岁了,他想自己找个房子出去住。但说完之后他又摇头,说我父母不会同意的,再说,慕尼黑的房租很贵啊。


第二天早上,我对子建的母亲说,你们教育出来了一个好孩子。子建真可爱,他很懂事。


子建的母亲说。感谢上帝。是上帝带领了他。这孩子从小就很乖,十四岁那年,不知怎么突然就变了,连教会都不愿去了。我们夫妇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跪在床前, 迫切地为孩子祷告,求上帝怜悯这个可爱的孩子。他父亲有时候和孩子一谈就四五个小时,谈到下半夜一两点钟。无论孩子怎么听不进去,他父亲不发脾气,就把孩 子当成个朋友,和和气气地和他谈。我就跪在床前,流着泪为孩子祷告。上帝聆听了我们的祷告。过了一年多,有一天,为了一件什么事,子建找我要我为他祷告。 我说,你不是说你不相信上帝了吗?为什么还要祷告呢?谁说我不相信了,他笑眯眯地对我说,我是要找到我自己信上帝的方式。


我记起了子建昨天晚上的笑脸,纯真而又憨厚。


2004.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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